一日早间点卯过后,吴有德让其它部将校尉等一众下属离去,独留下杨幺和夏青峰,杨幺知道他一定是有事情,故作散漫,在吴有德边上找了个座位,大咧咧的坐下,自我解嘲的说道:“这整日里和咱们将军都隔得远远点,难得今日将军独留下我们,咱们就和将军亲近亲近,说点体己的话。”
吴有德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和他计较,只是冷冷的盯着夏青峰,冷言冷语的说道:“最近你们两个,可曾瞒着本将,做了什么隐秘之事。”
杨幺哈哈大笑起来:“那肯定的了,这种事情大人也关心。”
吴有德心中打了一个咯噔,盯着杨幺,未置可否。
“大人,你是知道我杨某人的,一贯散漫,平时也会留恋风月场所,沾花惹草的事情没少做,最近嘛,遇到一个逃难的娘们,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在附近村子买了座房子,安置好了,不至于让她娘俩露宿荒郊野外,我这也叫收心,或者洗手上岸吧,事情有点丢人,肯定不好意思跟大人讲。”说完,不自然的挠了挠头,低声道:“将军知道,杨某一贯粗鄙,一个人到处飘荡,浑浑噩噩的都四十出头了,偶尔身边有个小娘子,贴心照顾着,怪有些不习惯的,所以,常常瞒着那小娘子,和夏兄弟偷偷出去喝酒,行为举止恐怕有所不妥当,给将军添了麻烦。”
杨幺的话,一贯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有德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两只眼睛审视着夏青峰,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破绽。
夏青峰微微一笑,说道:“我平素在军中结交不多,唯有杨大哥,我们俩时不时出去打点野味,喝点小酒,至于他和小娘子的破事,没皮没臊的,我才懒得掺和。”
杨幺把这事抛出来,明显的在转移吴有德的话题,而夏青峰跟着这番带点诋毁杨幺的话,是在互相打掩护,二人配合得滴水不漏,吴有德想找也找不出什么破绽,就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就打着哈哈说道:“你这家伙一贯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整个一个江洋大盗,净给我惹事,这回连带坑蒙拐骗的手段都使上了,现今找个人管着,收收野心,磨磨性子,是件好事,你也不要这样遮掩,男人吗,天生就这个德性,没必要扭扭捏捏的,能让杨幺收心的小娘子,肯定也不是平凡之人,有机会吴某一定认识一下。”
“咱是粗人,没什么好挑剔的,只要是个娘们就行,哪像将军,文治武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又有风花雪月的雅兴,身边的娘们个个都像仙女似的,馋的人流口水,我那小娘们,整日里蓬头垢面,要是给将军见了,估计你要笑话死杨某。”杨幺谄媚的说道,吴有德也没有发火,指着他的鼻子笑道:“你这个老东西,越发没有正形了,竟然捎带上打磨我了,本将这军营,幸亏还有夏兄弟这种正直之人顶着,如若都似你这般放浪形骸,岂不和土匪流寇一般,你若当真有想法,我给你安排两个使唤的丫头过去。”
“得了得了,将军,杨某那点军饷哪够这番折腾的,再说了,我刚和小娘子有那么一点好感,被你这番一折腾,不知道会乱成啥样,将军要是真有多余的美人,不如给夏老弟几个,让他念着您的好!”杨幺调侃道。
“我就知道你们二人情深意重,经常搅合在一起,今天不妨和你们说点真心话,你们二人是本将最倚重的左膀右臂,杨幺不愿承受军中条例束缚,独来独往惯了,这些年都不愿意领取朝廷的封赏和爵禄,本将也不能勉为其难,夏兄弟治军用兵,绝非平常,谋划远在我其上,在我这里有点屈才了,特别是前两次我陷入契丹人的包围,要不是冲入乱军阵中救我出来,这世上哪里还有吴某,这份情谊,吴某毕生不忘。你们也知道,除了你们,营中多是些花钱捐来的功名,或者托关系硬塞来的,花拳绣腿,徒有其表,一到关键时候,都是一群兔子,只有你们还能挺身而上,御敌保境,今后但凡有了征战,还要仰仗二位,眼下朝廷虽然和辽国签了盟约,但最近那边不太平,传闻那边的的高永昌谋逆,契丹人调集了不少兵马剿灭,战事吃紧,兵祸肯定会殃及我朝边境,你们二位一定要尽些心,严防死守,一旦有散兵游勇过来,不要手软。”
“这个自然,将军即便不讲这些,我等身为军人,保境安民乃职责所在,绝不会让契丹人践踏我朝疆土!”夏青峰坦然说道,杨幺大笑起来,说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你就当好那个副尉就行了,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决断的,朝廷自有朝廷的主张,那些大人吗,哪一个不是把肚子里的算盘敲得叮当响的,把打仗当成了他们的生意,咱们要听吴将军的指挥,吴将军还要看他们的盘算。”
吴有德脸上有些尴尬,朝着夏青峰说道:“你别听这个浑鬼满嘴胡言乱语,好好的,带好你的队伍,该请功的时候,本将自然会为你请功,绝不会亏待了你和那帮兄弟们。”
听到这话,杨幺来了精神,起身说道:“前次夏兄弟他们剿灭越境的契丹兵,杀了二十多个,缴获不少,这个军功是不是都记在你头上了?”
吴有德不自然的笑道:“没有这回事,夏兄弟的功劳,我这里都记着的,只因吴某爱惜人才,不想夏兄弟军功封赏太快,很快就离我而去,到时候,我身边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你让吴某如何自处,而且,这些年来,你们与我,相处多年,十分融洽,犹如手足,我是实在不忍心咱们兄弟分开。”
言毕,竟然眼眶发红,泪水不经意间湿润了脸颊。
“大人大人,你切莫这样,我也是随口一说罢了,夏兄弟,你赶快去忙你的事情吧。”杨幺见火候差不多了,赶紧一边将夏青峰往外推,一边说道:“我和将军再稍微唠叨两句。”
夏青峰微微一笑,知道杨幺在给自己解围,就出了中军大帐而去。
“将军,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杨某?”杨幺不怀好意的望着吴有德。
吴有德指着他笑道:“你这个江湖浪子,鬼得狠,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你,前几日,刺史府中,走丢了书办和虞侯陈进,扁大人把自己人都散出去找了几日,仍然杳无音讯,此事可大可小,背后实情,无从得知,眼下扁大人还将此事压着,没有上报朝廷,这军营中,能够敏锐察觉异动,收集情报的,唯有你们二人,所以,我想问问你们,可曾听到一些风吹草动。”
“这个还真的没有察觉什么,你知道,最近我的心思都在小娘子身上,夏兄经常去城东外的土地庙,这方面多少有些松懈了,稍后,我让他还是把这件事情抓起来,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着实没了面子。”
“吴三他们几个,还滞留在土地庙那里吗?”吴有德问道。
“是的,那吴三举目无亲,又受了伤,残废了,就一直窝在土地庙,讨口饭吃,混些日子。“
“都是本将的失误,没有照顾到这些兄弟们。”吴有德歉疚的说着,掏出一小袋碎银,放在桌上,说道:“这个就算本将的一点心意,你们且拿去救救急,照顾好兄弟们。”
杨幺眉飞色舞的说道:“这个真的给我?”
吴有德点点头,杨幺将信将疑的说道:“大人向来都是收银子,今日往外送银子,倒是头一遭。”
“让你拿,你就拿去,哪来这么多废话!”吴有德将银子往杨幺面前一推,说道:“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想当年,你若是留在东京城,也算是高门大户,虽不能承袭爵位,富贵自是少不了,何必现在,混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成何体统。”
杨幺一把抓起银子,揣进怀中,头也不回就往帐外走去,边走还边说道:“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大人和杨某不是一路人,杨某不想野心膨胀,没有什么好下场。”
吴有德望着他的背影,鄙夷的低声斥道:“鼠目寸光!”
杨幺出得军营,走了一段,夏青峰从树林中走出来,迎上前去,杨幺说道:“吴有德这个家伙,他想从你我口中套话,起了疑心!”
“他和扁家素来不和,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扁家的事情,这其中必有奥秘。”
“是的,咱要好好的陪他们玩玩,看看他们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杨大哥,今日是林老伯的头七,想必林姑娘在道观,心情一定悲伤,我想过去陪陪她,劝慰一下,或许能让她暂时忘却悲伤,心情好些。”夏青峰说道。
“你且放心去吧,今日我留在营中,特别注意一下营门口,绝不会让你留下尾巴。”
“只是耽搁了你和张家娘子的事情了。”夏青峰歉意的说道。
杨幺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头,说道:“我是拿这事来搪塞吴有德的,杨某人不敢称为正人君子,但起码不会做那种瓜田李下的苟且之事,我接济张家娘子,纯粹是舍不得她们娘俩,你岂能有这种想法!”
正如夏青峰所预料的,林语葇这几天一直心情压抑,爹爹的一言一行,总是在眼前浮现,是那么的亲切和慈祥,可惜,顷刻间,天人两隔,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疼爱自己,呵护自己的爹爹了。
她擦拭去眼角的泪花,在爹爹的灵位前,点上一炷香,默默的念叨一声爹爹,泪水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夏大哥,你来啦!”院子里,英子见到夏青峰,十分的高兴,像个雀儿一般,快速的扑到他的面前,拉着他的衣袖,红着脸,低声说道:“道长午休还未醒来,你且到我房中,我给你点一盏香茶,好好解解乏。”
夏青峰正不知如何回绝她,陈忘沫已经站在厢房门口,低声咳嗽了一下,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悻悻的松开夏青峰。
“英子,你且去打些山泉水回来,一会用新鲜的山泉水,给夏兄弟点茶,岂不更好。”陈忘沫说道。
“我前日才将缸中水装满,怎么又要打水了。”英子撅着嘴,十分不情愿的说道。
“傻瓜,既是夏大哥来了,你难道不知道用新鲜的山泉水,才能点出上好的茶汤来。”陈忘沫嗔怪道。
“是的,是的。”英子一拍脑袋,说道:“夏大哥,你且休息一下,我这就去打些新鲜的山泉水回来,给你点茶。”
看着她急切的飞奔而去,夏青峰也只有摇头的份,陈忘沫似乎知道他的心意,一指林语葇的房间,说道:“林姑娘已经有两日没出房间,你不妨前去劝慰一下,让她尽快放下悲伤,面对当下。”
夏青峰谢过陈忘沫,敲了敲林语葇的门,低声问道:“林姑娘,可曾歇着。”
林语葇打开门,夏青峰看到她憔悴的面容,大吃一惊,轻声说道:“我今日巡查,就过这边来看望你一下,几日不见,怎会这般憔悴?。”
“我在这里承蒙道长和英子妹子的照料,一切都好,你且放心,谢谢你能来看我。”林语葇将夏青峰让到房内,给他拿了一张凳子,说道:“这里地方局促,夏大哥见谅。”
夏青峰见林云署的牌位前,一支清香正袅袅升起,急忙上前点了一支香,拜了三拜,歉意的说道:“没想到陈进下手这般歹毒,我和杨大哥要是早点出手,林伯父就不会遭此大难,在下心里愧疚,难以面对姑娘。”
“这个怪不得你们,扁至诚心狠手辣,路人皆知,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爹爹和我,这几日,我呆在这里,也是神思恍惚,每每想到爹爹对我的疼爱,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狗贼!”
听她如此一说,夏青峰不禁心头也升起一丝疼痛和怜爱,说道:“你放心,这个仇一定要报,扁至诚这个狗贼,要不是仗着蔡京,早该人头落地,如今,蔡京已倒,估计他的日子也不会长远,待得时机,我一定为姑娘报仇。”
“我知道您和杨大哥都是正直之人,和那个狗贼不一样,只是,他现在手握重权,你们行事都要小心些,切莫让他抓着什么把柄,受到无辜的连累。”
“这个你且放心,杨大哥闯荡江湖多年,看似莽撞,其实心思缜密,这些年,吴有德也一直拿他没有办法。”说完,不知道该怎样再去安慰林语葇,就侧身看着窗外,远处天空之上,升腾起一股乌云,遮蔽了阳光,整个天地一下子暗了下来,似乎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林语葇一时也不知道讲什么好,就默默的坐在床边,看着香案上一缕青烟,冉冉升起。
良久,夏青峰说道:“这里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待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就告个长假,将你送回越州,送你回到叔叔婶婶身边,让你们一家团圆,或许会好一些。”
林语葇没有吭声。
“或者,你想如何处置?”夏青峰问道。
“爹爹既然留在了这里,我也不想远离他老人家,再说了,叔叔和婶婶未必就能容得下我。”林语葇说道。
“胡说,你是他们的亲侄女,现今遭此变故,他们还能容不下你,待我见到他们,你且看我手中钢刀,岂容他们猖狂,再者,这里是扁至诚的地盘,你留在这里,每天都是风险,我实在放心不下。”
林语葇心中一喜,抬眼看着夏青峰,眉眼之间,充盈着柔情,似乎能把夏青峰融化。
夏青峰看到她的目光,一下子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都是寻常百姓家,世俗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得清楚。”林语葇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对付小人,还是这个有用。”夏青峰一拍钢刀。
林语葇淡淡一笑,说道:“你什么时候学上了杨大哥的做派。”
她这一笑,好似三月柳丝,轻轻的拂过夏青峰的心头,对林语葇关切的紧张程度比先前轻松了许多,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呵呵笑道:“可能成天和他呆在一起,近墨者黑吧!”
“其实,你笑起来也挺亲和的。”林语葇深情的说道“你整日板着脸,但我知道你的心意!”
夏青峰急忙解释说:“你别这样,其实我们军营待久了,整日里打打杀杀的,与战马钢刀为伴,刀尖上谋生,时间长了,可能就是铁石心肠罢了。”
“你和他们不一样,身上还有军营之外的一股情怀。”林语葇刚说了一半,就见英子背着一个陶罐,慌慌张张的小跑回来,一进园子,就大呼小叫起来:”夏大哥,你还在吗,我这就点茶。”
林语葇莞尔一笑,指着英子说道:“你该为她多费点心思。”
夏青峰伸手在窗台上拍了一下,示意英子,英子见了,笑容灿烂的奔向厨房。
“她就像我的小妹一般,任性,爱玩,每次我都由着她的性子,随着她折腾,就好像少时,在自家的院子里,我读书时,小妹不时的过来打闹,一会扔给我两颗石子,一会给我浇点水,她的笑声就和英子一般清脆悦耳,每每见到英子,我就想到小妹,就想让她多开心些,心里就会舒服很多。”
“往事不堪回首。”想到英子的身世,她们同病相怜,林语葇不再吱声,默默的看着窗外那渐渐升腾而上的乌云。
屋内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加之天空乌云遮蔽,屋内更加黑暗。
“你们两个都成哑巴啦,大白天,闷在屋子里,一言不发,搞什么古怪!”英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英子妹妹,有劳你了!”林语葇急忙上前,帮她接下茶盘。
“我嘛,是看着夏大哥的面子,如果是你一个人,我就未必点了茶汤,送到你房间来。”英子对着林语葇板着脸说道。
“是啊,我和道长都知道,你对夏大哥最亲近,最体贴。”林语葇做了一个笑脸,英子一下子脸就红了,端起一碗茶汤,递给夏青峰,说道:“夏大哥你且尝尝,我新试了个法子,加上了花蜜。”
夏青峰浅尝茶汤,微微笑道:“英子的茶艺又有精进了。”
英子兴奋起来,把脸凑到夏青峰的面前,巴巴的问道:“什么味道?”
“酸酸的味道!”林语葇说道,夏青峰闻言掩不住笑,一口茶汤险些吐在了英子的脸上。
离开道观没多久,滂沱大雨就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狂风挟裹着暴雨,肆无忌惮的扫过山林,树木都在颤抖,发出恐怖的吼声,平时在山林中疯狂的豺狼虎豹,都不知道躲藏在哪个山洞里瑟瑟发抖。
夏青峰拉了一下蓑衣,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回首这些年来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说不尽的悲欢离合,有委屈,有算计,有周旋,有交换,也有真情的收获,就好比杨幺,就像兄长一般,一直默默守护在身旁,他真希望,这场狂风暴雨能够荡涤尽尘世间的一切黑暗,还普罗大众一个朗朗乾坤,自己能长空拔剑,将蔡京,高俅,朱勔,扁至诚,吴有德这种阴险狡诈的恶人,全都斩杀,一个不留。
不知道是否受到林语葇的感染,他心情十分激动,拔出朴刀,飞身跃起,大吼一声,一株倒在山道上的大树被他拦腰斩断,这时,他想到了杨幺送给他的那把长剑,如果现在,长剑在手,凌风挥舞,不惧风狂雨骤,该是多么惬意。他迎着风雨,尽情的挥舞着刀,飞奔着的朝着山下而去,兴致高处,竟然高声唱了起来,胸中压抑多年的情绪一下子宣泄了出来,犹如这漫山遍野的风雨,快哉快哉!
天色昏暗时分,夏青峰才走到山下的一个小村子,这里他比较熟悉,如果不是风雨,现在这个时辰,正是农夫们肩扛农具回家,小孩子们在村口嬉闹,牧人赶着牛羊回圈,炊烟升起,一派祥和的景象,夏青峰每次巡视,都会稍作停留,和村民们闲聊几句,逗一逗那些胆大的顽童,讲一些沙场杀敌的故事,吸引他们。
今日有些怪异,本该做饭的时间,没有见到冉冉升起的炊烟,就连以前每次见到他,都会飞奔而出狂吠不止的几条狗,都没了声息。
夏青峰敏锐的察觉到异样,抖落掉蓑衣,右手横刀,谨慎的走入村子,借着屋檐和院墙的隐蔽,打扫着每一个可疑之处。
村子里到处是一片凌乱,显然是刚刚遭到了一次劫掠,只是没有见到村民,他知道在村子中,有一个很大的祠堂,面前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平时村民们都喜欢聚集在那里,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聊天,今日一片死寂,他不敢大意,继续巡查,到了祠堂,却见祠堂大门敞开,除了风和雨,什么人也没有,就连看管祠堂的瘸腿老伯,也没了踪影。
透过祠堂大门,他靠着一侧廊柱,看到祠堂里面凌乱不堪,大厅里面点着一堆篝火,一群契丹兵围在四周,或翻烤火上的食物,或饮酒唱歌,有几名村民被绑在柱子上,身上遍布伤痕。
夏青峰知道,最近契丹发生内乱,时常有溃散的散兵游勇,过境抢掠,他们不光抢夺村民的钱财,还会把村民们俘虏回去,当作奴隶,进行贩卖,那些不幸的村民,从此生不如死,直至埋骨异乡。他最痛恨这些没有人性契丹兵,每次征战,都不会给这些畜牲留有一点希望。
“夏兄弟!”一声极低的叫唤,从边上一间房间的门缝里面传来,夏青峰循声望去,透过虚掩的门缝,里面都是被绑着的村民,靠着门口,叫唤他的正是村口的鲁二,因他家在村口,夏青峰每次都是从那里经过,遇着鲁二,都会热情的请他喝上一碗茶水。
夏青峰敏捷的翻身进入房间,低声问道:“鲁二哥,大家都还好吧?”
鲁二是个种庄稼的好手,精耕细作打理田地,每年都能有个好收成,除去交给地主家地租,还能有些盈余,他还会拿些山货到云中去贩卖,赚些小钱,一家子过得倒也殷实,每每遇着夏青峰和杨幺,总是热情招待,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鲁二见到他,眼泪立刻流了下来,低声抽泣道:“这帮天杀的契丹人,突然就冲到村子里,将我们都捆绑了,说等雨停了,要将我们全部人都抓到契丹去,给他们做奴隶,夏兄弟,你一定要救救我们。”
“我们宁死也不去契丹,让我们堂堂大宋人给他们番邦做奴隶,休想!”鲁二边上的一名中年汉子说道。
一些胆小的女人,已经低声哭泣起来。
夏青峰察看了一番,契丹兵士都聚集在大厅饮酒作乐,无暇顾及这里,就割开鲁二和那名中年汉子的绳子,说道:“你们且解开大家的绳索,大家千万莫怕,有我在,绝对不会让这帮狗贼活着离开大宋!”
“可你一个人,他们有那么多人,能打得过他们吗?”一名妇人担心的问道。
“这个你们不要担心,他们人多,我未必能赢,但当兵打仗,杀敌保民,是我的职责,待会我和他们搏杀,鲁二哥,你领着大家朝山上跑,找地方躲起来,现在天色黑暗,他们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到你们。”
大雨滂沱,那些契丹兵酒兴正酣,根本没有留意到这里,夏青峰挥手示意大家,沿着墙壁,借着廊柱的遮挡,依次向外面逃去,有两个契丹兵估摸着听到这边的声响,提着刀走了过来。
“大家快点离开这里!”夏青峰吩咐道,冲入雨中,迎着契丹兵冲了过去,那两个兵士还未察觉,刀光过处,已经被他砍倒在地。
村民们一下子就冲出了祠堂,消失在雨夜之中。
大厅里面的契丹兵全部冲了出来,看到雨中独自屹立的夏青峰,领头的嘲笑道:“哪里来的宋军,识相点,赶快滚,爷们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你们这些畜牲,侵我河山,骚扰百姓,今日就让你们知道,大宋朝天威不可犯!”夏青峰义正言辞的说道。
“呵呵,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不怕死的宋兵,以前你们大宋朝的军队,在我契丹大军面前,都是望风而逃,今日你一个小小的大头兵,就敢口出狂言,真的不想活了。”那契丹兵士说完,引得一众契丹兵士跟着哄笑起来。
“那是你们没有遇到像爷爷这样有杀气的大头兵,今天就让们知道,咱宋军一样可以斩杀胡虏,取尔等项上人头又如何!”
几个契丹兵士已经按捺不住,挥刀砍了过来,夏青峰毫不畏惧,迎了上去,刀锋夹杂着雨水,几十招过后,那几个契丹兵,已经被他全部砍倒,雨水与血水交融,在刀锋上流淌。
契丹兵的小头目感到十分的惊讶,一把扯下外面的长袍,拔出刀,说道:“我们有二十多人,他只有一人,大家一起上,砍不死他,也要累死他!”
“只管过来,爷爷根本就没想让你们活着!”夏青峰凌厉的盯着他们,几个契丹兵冲了过来,他挥刀砍去,一个契丹兵举刀架住了他这一刀,没想到他飞起一脚,将另一个契丹兵踢倒,借着大刀被弹开的反弹之力,向右侧顺势一个斜扫,一名契丹兵士人头飞了出去,身子兀自向前跑了两步才倒在雨水之中。
契丹兵士们大吃一惊,夏青峰也不待他们转身,凌空飞起,刀光闪处,又一契丹辽兵被他砍倒在地,余下的几名立刻退了回去。
“大家一起上!”契丹头目低声喝道,于是几名契丹兵一窝蜂的冲了过来,将夏青峰围在了当中,刀枪交集,金铁之声不绝于耳,渐渐的,地面上的雨水,变成了一片殷红,到处流淌。
雨渐渐的停了,但搏杀,没有停止。
夏青峰渐渐的感到体力不支,刀横在胸前,环顾四周,契丹兵已经被自己砍杀了大半,自己身上满是鲜血和泥浆,那些鲜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契丹兵的,他大口喘息,呼吸着湿润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尽快恢复体力。
“这家伙快不行了,宰了他,回去重重有赏!”头目已经衣衫不整,但依然咬牙切齿的喝道,指挥这些契丹兵,再次冲了上来。
夏青峰没有退缩,朴刀高高挥起,高声大吼一声,和契丹兵再度缠斗在一起,几十个回合之后,契丹兵再度被他砍死了不少,他已经感觉自己身上也被契丹兵砍中了多处,但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痛,竭尽全力的搏杀中,反而在后悔,没有早点听杨幺的话,多向他学点武功,或许,今日面对些许蟊贼,就不会如此被动。
夏青峰躲过一名契丹兵士的刀锋,却被另一名契丹兵士一脚踹倒在地,溅起了一片鲜红的雨水。
“原本你可以活着逃命的,偏偏自不量力,找来送死!”头目说道,转头看看,也只剩下了四名伤痕累累的兵士,不得倒抽一口冷气,赞道:“你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有点骨气的宋军,只要你磕头求饶,我就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夏青峰斜躺着,微微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沙场杀敌,马革裹尸,何惧生死,今日能够杀了这么多契丹兵,甚感欣慰,你们只管上来,咱们刀锋相见!”
“割下他的人头,给兄弟们报仇!”
两个契丹兵士提着刀围了上来。
夏青峰知道自己可能无法抵挡辽军了,大口喘着粗气,站立好身子,突然想到杨幺教过自己的武功招数,灵机一动,待契丹兵士走近,突然一个顺势就地翻躺,大刀轮圆了舞动,像旋转的车轮一般,一下子将契丹兵的下肢给砍飞了出去,倒地翻滚,痛苦的哀嚎着。
夏青峰一个鹞子翻身,站立起来,大刀顺手一拉,结果了两个契丹兵。
头目没想到夏青峰还能站起来,并且突然之间好似换了一个人,身形游动,刀光流转,让人不寒而栗。
他看看身边的两个人,那两个吓得契丹兵士全身颤抖,握着的钢刀垂了下去,眼神在朝着祠堂门口望去,想尽快从那里逃出去。
头目举刀,犹如野兽一般冲了过来,但夏青峰已经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侧身偏过刀锋,钢刀一摆,从头目的前胸刺进,刀锋在后背发着寒光。
“爷爷饶命!我们把抢来的金银珠宝都给你,饶我们一命!”两名契丹兵士见状,跪倒在地,哀求起来。
“犯我疆土者,杀无赦!”夏青峰冷冷的,坚定的说道,迅即从头目尸体上抽出钢刀,夜色下,一道寒光闪过,两个契丹兵士倒地而亡。
夏青峰累了,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身子一软,向后倒在头目的尸体上,他从衣衫上撕下一条,扎好腰间的伤口,其实,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伤口在哪里了,索性,闭了眼睛,大睡起来。
天空一片黑暗,篝火渐渐熄灭,四野一下子寂静下来。
夏青峰睁开眼,估摸着此时快半夜了,站起身,割了几片契丹兵士的衣衫,将头目的头颅胡乱的包裹一下,用大刀往肩头一横,艰难的迈起大步,就往回转。
他知道,此时城门已关,但城外四五里的地方,有一个马车店,老板陈伯,为人和善,膝下无儿无女,因为他这里离城门不算太远,只有两三里的路程,一些误了脚程的人,赶不上城门关闭之前入城,就返回到他这里,喝点酒,给马匹喝点水,喂点草料,将就一晚上,所以,他的小店,虽然简陋,往往都开到下半夜,陈伯待人热忱,有绝好的酿酒手段,经常到村里,收一些下脚的果子和红薯等杂粮,回来酿成酒,酒色虽浑浊,却香气浓郁,极易入口,既可解渴,亦可解乏。杨幺最喜欢他店里的这种浑酒,不掺水,又便宜,常常夜半高兴起来,溜出军营,来这里,喝得醉醺醺的再回营,气得陈伯总是摇头,说他不好好当兵,一大把年纪了,成天疯疯癫癫不着调,也不找个婆娘,成个家,这样子醉生梦死,成何体统。而夏青峰,陈伯把他当成孩子一般,总是疼爱他,怜惜他,每每从酒馆离开时,总会给他揣上几个热乎乎的炊饼。
今夜,马车店门口的灯笼依旧亮着,微弱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青草的气息,一些小飞虫,在灯笼四周飞腾着,一向敞开着的院门,今日却关了起来。
夏青峰感到有些奇怪,他用力的拍打破旧的院门,大声叫唤道:“陈伯,陈伯,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休息了。”
过了良久,陈伯才应道:“夏副尉,老头子还没有休息呢,你稍等一下,我这就给你开门。”
过了一会,陈伯打开院门,惊讶的问道:“这都半夜了,你怎么还在外面闲逛,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满身是血,吓死人了,快点进来,我好好给你包扎一下!”
“不用不用,我已经包扎好了,没有伤着要害,陈伯,我肚子饿了,劳烦您给我切点牛肉,来碗酒!”夏青峰进了院子,径直走进屋内,这里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屋内几张桌子旁都坐了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目如炬,一身精干打扮,腰间别着短刀长剑,一看就知道都是练家子,见夏青峰进来,一个个都站了起来,按着腰间的兵器,死盯着他,非常不欢迎他贸然闯入。
当中桌子只坐了两个人,一人身着墨绿的锦缎长袍,身材枯瘦,面无血色,双目无神,颌下胡须稀疏,披着厚厚的棉袍,在当下这个季节,有点突兀,不时用纱布捂嘴,强忍住咳嗽,显然,他身体十分的脆弱,似乎重病在身,他对面的青年,一袭白色长衫,双目炯炯有神,精神抖擞,盯着夏青峰,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这位是附近军营的夏副尉,经常来我这里喝酒歇脚,各位且放宽心!”陈伯急忙解释道。
夏青峰这个副都尉,是当时最低级的军官,和一般县衙的都头平级,只管着五十到一百人的兵勇,也可以称为百夫长,他环视了一周,便大咧咧的走到那张较空的桌子边,也不管自己身上被血水和雨水染透的衣服,将殷红的布包裹往脚底下一放,朴刀放到凳子上,径直坐下。
一旁的两个汉子站了起来,拔刀架住他的脖子,冷声说道:“大胆,也不睁大眼睛看看,你这一身肮脏,不要玷污了我家主家,识相点,赶快滚!”
夏青峰眉头也没皱一下,和声说道:“陈伯,老规矩,半斤牛肉,一碗酒!”
白衫青年急忙起身,说道:“你们退下,既然是军营中人,和老伯又这么亲近,慌张什么!”
陈伯应了一声,慌忙去厨下,麻利的收拾好,就端了上来,将牛肉和酒放在夏青峰的面前,低声说道:“都尉赶快,吃饱了就回军营,切莫惹事!”
夏青峰微微一愣,明白陈伯的意思,也未置可否,也不用筷子,直接抓起牛肉,也不管别人的眼光,大快朵颐起来。
“老伯,可有上好的酒,给这位兄台上一壶,算我账上。”白衫青年说道。
“不用,咱是粗人,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哪里需要那些精细的东西养着,就这浑酒,才顺口,过瘾!”夏青峰说道。
“兄台要不将刀放下,坐得舒服些!”白衫青年侧过身,想把夏青峰的刀放到边上,不想脚下一晃,碰到了包裹,急忙伸手去拿。
“别动,那里面装的是契丹人的人头!”夏青峰冷冷的说道,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众人闻言都紧张的站了起来,瞬间都拔出兵器,虎视眈眈的围住了夏青峰,白衫青年也惊愕的呆立当场。
“今晚我刚刚杀了几个契丹兵士,里面装的是他们头目的人头!”夏青峰轻描淡写的说道,似乎刚才的生死相搏,不值一提。
白衫青年这才镇静下来,摆手让众人坐下。
“兄台真是好手段,今日我们耽搁了进城,却没想到能遇到兄台这样的英雄,真是有缘,敬佩敬佩!”白衫青年恭恭敬敬的给夏青峰施了一礼,说道:“兄台能否给我们讲一讲斩杀契丹兵士的事情!”
对面的那人似乎十分不满,低声咳嗽了几声,白衫青年朝他解释道:“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平时就喜欢结识英雄豪杰,听他们讲刀光剑影的事情。”
那位大哥眉头紧皱,用纱布掩了口鼻。
夏青峰感觉这帮人非同一般,警觉的问道:“听兄台口音,你们应该是从外地来的,这云中乃边境,战事纷乱,经济凋敝,所来何为?”
白衫青年笑道:“我们也是做些生意,不想走错路了,来到这里,偏偏又误了时间,城门关了,没办法,就想着在这个马车店,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入城。”
“既是这样,还是早点离开,最近边境太乱,恐怕会给你们带来不便!”夏青峰说完,站起身,提起刀,挑起起包裹横在肩头,说道:“陈伯,今日且赊着账,过两日我再过来。”
“好,好,老头就等着你们来给我解闷呢!”陈伯高兴的说道。
“兄台,可否留步,再聊一聊!”白衫青年拦着夏青峰,恳切的说道。
“老九,不必了,这位军爷已经身受重伤,还是让他早点回营,让郎中好好的包扎一下。”那位身体孱弱的大哥冷冷的说道。
“是,大哥。”白衫青年十分失望,但不敢违背大哥的吩咐,对夏青峰施了一礼,问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我叫夏青峰,平时散漫惯了,今日慢待了你们,失礼了!”夏青峰挑着包裹,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我在家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九爷,下次遇着了,咱们一定尽兴的喝上一场,不醉不归!”白衫青年高声的说道,对夏青峰有点恋恋不舍。
“沙场杀敌归来,只要一碗浑酒就是了!”夏青峰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出了马车店,自顾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