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风雪终于小了些。
青梧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及膝的积雪中，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咯吱的声响。他的鹿皮靴早已被冰水浸透，脚趾冻得失去了知觉。远处，如血的残阳悬在雪山之巅，将整片雪原染成诡异的橘红色。风掠过冰面时发出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
“还有多远？“青梧吐出一口白雾，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辟谷丹的袋子空空如也，只剩下三日前在破庙里吃剩的半只冻鸡留下的油渍。
净尘的状态更糟。小和尚的灰色僧袍已经冻成了硬壳，走动时发出碎冰摩擦的刺耳声响。他的呼吸很轻，白雾刚出口就被寒风吹散，金瞳里浮动的冰晶比往日更加密集，像是眼底结了一层薄霜。听到问话，他只是微微摇头，戒疤在夕阳下泛着病态的青色。
青梧突然停下脚步，眯起被雪光刺痛的眼睛。在雪山与铅灰色天空的交界处，三缕炊烟正歪歪扭扭地升起，像垂死之人伸向天空的手指。
“前面有村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净尘终于抬起头，冻得发青的手指向前方：“烟......“只说了一个字就开始剧烈咳嗽，咳出的白沫在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青梧皱眉，一把拽过小和尚的手腕。触手冰凉得不似活人，脉搏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粗暴地扯开净尘的衣领，后颈的莲花印已经蔓延到了脊椎，青蓝色的纹路在皮下蠕动，像是某种活物。
“撑住，秃驴。“青梧从怀里掏出冰魄剑，剑鞘上凝结的霜花立刻开始融化，“再走不到村子，老子就先冻成路标了。“
说来讽刺，这把要命的剑此刻竟是唯一的热源。剑身上传来的寒意反倒让他的胸口保持着一丝温度。净尘的目光在触及剑鞘时闪了闪，最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村子比想象中还要破败。
歪斜的篱笆围出十几间低矮的土房，屋顶的茅草被积雪压得塌陷。每户门前都堆着高高的柴垛，上面盖着防雪的兽皮。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巷子里逡巡，看到生人也不叫，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们。
村中央有棵老槐树，早已枯死多年。光秃秃的枝桠上挂满冰凌，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是某种诡异的风铃。树下支着个简陋的粥棚，四根歪斜的木棍撑起块破旧的油布，下面摆着几张瘸腿的条凳。
驼背妇人正在搅动铁锅里冒着泡的杂粮粥。她搅粥的动作很特别——右手握着木勺，左腕却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弯曲着，像是曾经被折断后没能接好。热汽模糊了她满是冻疮的脸，却遮不住左颊那道贯穿下巴的刀疤。
“要饭的去东头祠堂。“妇人头也不抬，木勺敲得锅沿当当响。
青梧把最后半块碎银拍在案板上，银子在冻硬的木板上弹了两下：“要两碗，多加姜。“
妇人这才抬头打量两人。她的目光在青梧染血的衣襟和净尘破裂的僧袍上停留片刻，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哟，小道士偷人家媳妇被揍了？“
“放——“青梧的脏话被净尘的咳嗽声打断。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歪歪斜斜的佛礼，结果冻硬的僧袖“咔嚓“裂了道口子。
妇人笑得更大声了，刀疤在皱纹间扭曲成蜈蚣状。她舀粥的动作却很利落，热腾腾的粥碗里飘着厚厚一层姜末。
“哑婆婆的粥棚开了二十年，“她一边舀粥一边说，左腕怪异地翻转着，“见过逃命的，见过等死的，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浑浊的眼睛扫过青梧腰间的桃木剑残柄，“清风观的小道士？“
青梧的瞳孔微缩，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婆婆好眼力。“
“眼力？“哑婆婆嗤笑一声，刀疤跟着抖动，“你胸口那太极印，隔着三层棉袄都能看见在发光。“她突然压低声音，“玄冰窟里染的寒气，是不是？“
火塘里的松木突然“啪“地爆出个火星子。净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金瞳中的冰晶流转加速。
哑婆婆的土屋比村里其他房子更靠山脚。
低矮的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冻硬的兽肉，门框上钉着张褪色的符纸，朱砂画的咒文已经模糊。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热气里混杂着草药、兽皮和烟火的气味。
“脱鞋。“老婆子头也不回地命令道，顺手往火塘里扔了把松枝。火光骤亮，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土墙上刻下了无数道印记。
青梧瘫在滚烫的土炕上，像块正在融化的冻肉。他的靴子脱下来时带下一层冻住的皮，露出紫红的脚趾。净尘盘坐在火塘边，正用化开的雪水擦拭后颈——莲花印的青蓝纹路已经褪到肩胛，但皮肤下的冰晶仍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二十年前，“哑婆婆突然开口，往灶膛里塞了把柴，“有个戴玄铁面具的，也带着这身寒气来讨粥。“她搅粥的左腕怪异地翻转着，“那会儿他怀里还抱着个娃娃。“
净尘的呼吸骤然一滞。小和尚手中的湿布掉进火塘，激起一小簇蒸汽。
青梧眯起眼睛：“婆婆记性真好。“
“那娃娃后颈有个胎记，“哑婆婆自顾自地说，浑浊的眼珠映着火光，“像朵半开的莲花。“
火塘里的松木噼啪作响，墙上晃动着巨大的人影。净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落在火炭上，发出嘶嘶的声响。青梧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发现小和尚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后来去了哪？“青梧沉声问。
哑婆婆咧嘴一笑，黄牙间漏风：“往北去了，说是要找什么......剑冢。“她突然用火钳戳了戳青梧心口的太极印，“你们这伤，最多再撑三天。“
青梧猛地抓住火钳，铁器烫得掌心滋滋作响：“你知道解法？“
“知道又如何？“老婆子抽回火钳，在灶灰上画了个诡异的符号——半朵莲花，半轮太极，“阴阳相生，亦相克。你们俩，注定要死一个。“
半夜，青梧被噩梦惊醒。
梦里无数冰尸从潭底伸出手，要将他拖入无尽的寒冷。睁开眼时，土炕另一侧的草垫空着，净尘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窗纸在他光头上镀了层蓝莹莹的霜色。
“秃驴，你他妈......“青梧的骂声戛然而止。
净尘的僧衣褪到腰间，后心赫然浮现出半幅星图——那些青蓝色的纹路组成古老的星宿，正是冰魄剑缺失的剑诀。更骇人的是，这些星辰纹路正随着呼吸明灭，仿佛活物在皮下流动。
“剑谱从来不在剑上。“净尘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在我们骨头里。“
青梧下意识摸向自己胸口。太极印下的皮肤正在发烫，某种古老的韵律顺着血脉跳动，与净尘背后的星图产生微妙的共鸣。
“哑婆婆说的没错。“净尘转过身，月光下的金瞳完全变成了冰蓝色，“我们中必须死一个，才能解开这个局。“
青梧冷笑：“放屁！老子偏要两个都活。“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旋转的太极印，“看见没？这是清风观最阴毒的'两仪锁'，能锁住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他突然抓住净尘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净尘的指尖触到太极印的瞬间，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青梧的视野突然被金光与青光吞没，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五岁的自己被铁链锁在冰柱上，老道往他心口滴落融化的玄冰髓；八岁的净尘挂着冰棱倒在观门前，怀里《楞伽经》夹页的血书；五十年前玄微真人与了空大师在雪谷同归于尽，冰魄剑断成两截......
窗外突然传来“咔哒“轻响。
两人同时转头——窗棂上，一只冰雕的蜘蛛正缓缓融化。月光下，它腹部浮现出与玄冥子面具上相同的纹路。
天光微亮时，哑婆婆往他们行囊里塞了包冻梨。
“往北三十里有座烽火台。“她破天荒没嘲笑人，刀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要送死也别连累我们村子。“
青梧系紧行囊，突然将冰魄剑拍在案板上：“抵粥钱。“
老人盯着断剑看了很久。剑身上的冰纹在晨光中流转，映得她脸上的皱纹深浅不一。突然，她抄起剑扔回青梧怀里：“晦气东西，不如半块炊饼实在。“
村口的雪地上，几个孩童正在堆雪人。最胖的那个突然举起树枝高喊：“我是玄微真人！看剑！“树枝戳进雪人胸口，扬起一蓬细雪。
净尘的佛珠毫无征兆地崩断，檀木珠滚进积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小和尚弯腰去捡时，青梧看见他后颈的莲花印又蔓延出了新的冰纹。
远处，雪原尽头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座孤零零的烽火台轮廓。那里的天空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灰色，像是永远笼罩在风雪中。
“走吗？“净尘轻声问。
青梧掂了掂怀里的冰魄剑，嘴角扯出个笑：“走啊，秃驴。去看看那个老不死的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两人踏着晨雪离开村子时，谁都没回头。所以他们没看见，哑婆婆站在老槐树下，左腕怪异地扭动着，在雪地上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太极莲花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