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天边已满是绚丽的彩霞。
废弃的古道，满是石砾的地上蔓生着如泼墨般的杂草，历经多年早足以将那条原本很宽、很直的路掩盖，与两旁歪七扭八的灌木和杂草几乎融为了一体，让人很难再辨认出这曾经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官道。
时间虽然真的能渐渐消磨好多事情，但世间有也好多事情只要是曾经存在过就一定不会完全消失。
譬如，这条虽然几乎被野草遮盖的路，依旧还是一条路，还能通向一个地方，而且现在竟然还有马蹄从上面踏过去。
马是一匹已近垂暮的老马，在它的背上已没有了人，也完全没有了任何装备，但它依旧走的不但很慢，而且很沉重，一口口的白雾不断的从它的鼻子里喷出来，残留的阳光照在它的身上，在它身后的地面上拉出一条很长很长的影子。
无疑走的很艰难，而且已经越来越慢，似乎马上会停下来一般，但马蹄终究一直没有停过，就好像一个心怀着一个执念的人，即使分明已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也依旧挣扎着向他的目标做最终的努力。
如同一根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残阳，废弃的荒道，将死的老马，艰难而没有停止的马蹄!
不用说是一匹马，就算是一个人，生命在这个情况下，也同样表现的很脆弱，同样的令人心生怜惜，但又同样的令人敬佩。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所以这匹老马的主人才会不再舍得骑它，甚至撤去了那些压迫了它一辈子的马鞍、笼头、缰绳，让它终于可以自由自在的喘口气，走自己的路。
其实，若真是如此，这匹老马的主人倒绝对是一个好人。
至少，没有在它将死前把它卖给那些汤头小贩，没让它辛苦了一辈子，还落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虽然这种做法即卑鄙，又狠毒，但世间岂不是有好多这样的人，干着无数这样的事，而且这种事以前发生过，现在还在发生，今后也绝不会停止，因为这种卑鄙狠毒的人不会在世间消失。可这个世间却依旧是光明而可爱的，因为就如有黑夜就必将有白天，有这种卑鄙狠毒的人，就有正直善良的人，而且正直善良的人永远都比卑鄙狠毒的人要多得多，所以这个世间才会继续存在。
但令人不解的是既然这匹老马得到了自由，在它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它又要走到哪里去，又为什么要到这条荒凉的古道上来呢？这里虽然离苏州城并不远，没有什么老虎、狗熊一般的猛兽，但却时常有零星的狼出没，这对于它这样的一匹老马也无疑是致命的危险。难道就如人一样，生命到了临近尽头的时候，就不再有什么畏惧，反而越发的能随心所欲的干一些想干却以前不敢干的事情。
路，不论是什么样的路，怎么走，只要走，就一定能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所以，就在天边的夕阳那留恋人间的最后一抹眼波消失在阴暗的林后时，马蹄也停了下来。
一声凄凉悲切的嘶鸣，传出了很远，在寂静茂密的林间激起一阵游魂般飘荡的回声。
如泣如诉，但却似乎有一种欣慰和骄傲。
像普通的林间猎户的房屋一样，破旧而普通的木屋，从挂在屋外那几串风干的腊肉和毛皮上，提示这里还有人在住，但却很简陋，四周竟然连篱笆都没有，屋后仅用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杆撑起来的草棚虽然是空的，但勉强看得出是一个马厩。
天色越来越暗，千疮百孔的窗户内透出了一抹昏黄的灯光，在微疾的晚风中，也不知道是灯光在摇曳，还是整个房子都在摇曳，显得异常的凄凉诡异。
驯服熟练的走进了马厩，就像是一个疲惫的归人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一般，虽然很慢，但却很准确的走到了自己认为是最舒服的床上。
马虽然依旧没有死，但它却已倒了下去，嘴里不断吐出来的白沫被它鼻子里喷出来的白雾吹出去很远，一会就洇湿了马厩里一大块地面。渐渐地马嘴里的白沫越来越多，从它鼻子里喷出来的白雾却越来越少，但它似乎躺的很舒服、很安详。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的说道，语气中含着一丝悲伤，又有一种喜悦，同时一只干瘪的手已轻缓的抚摸上了马那不断的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那只手虽然看似已无比的僵硬枯瘦，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像是在骷髅架子上绷上了一层人皮，但那只手的动作却异常的温柔，就像一个老人在轻抚安慰陪伴他多年的伴侣一般。
本来这只手的主人也的确是一个老人了，一身几乎是补丁摞补丁的土布衣裳罩在他佝偻的如同一只虾米的躯体上，消瘦到了极点的脸除了那些记录着沧桑的皱纹就只剩下了对痛苦的麻木，但那双本已经有些浑浊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微微闪着点点光亮。
没有任何回答，唯有一声轻似一声的喘息声从地上传来。
破旧的油灯，仅有豆粒大小的灯光，散发出一股股呛人的煤烟味，宛若一个垂死但又不甘的恶魔在风中挣扎扭动着它丑陋的躯体，令人根本看不清那灯下的一切。
其实，根本也不用回答，也根本不用看清任何东西，他与它之间早已用不着这些，在那漫长而寂寞的时间里，他们之间早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
“不过回来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老人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也不知道他的这些话是在和地上那匹将死的老马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但这次老人的话却有了回应。
“你实在不该让它这样回来，至少应该在半路就杀了它！”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声音虽然很动听，令人几乎能想象出这声音的主人一定很美，但语气中却没有一丝感情，让人听起来不由得一股寒意直达心底。